记得两年前,在报上看到一老同学撰了一文,自称“老汉”如何如何,看了很是不屑。心想,这夫子又在发神经,竟以老自诩起来——不是刚过知天命之年吗,怎的竟倚老卖老起来?今秋陪友人登长城,同行之中,二十几岁的小青年,身影轻捷,倏忽即达海拔888米的“好汉城”。我辈步履尚健,紧跟慢跟,总算没掉队,可后边六十岁的老汉——这大概可称真“老汉”了,已是气喘嘘嘘,不胜体力了。这方感到岁数不饶人哪!然此番感慨,竟是知老之将至,则尤使人感慨不已了!
一次在电视里看一个综艺节目,见一久违了的(大概是出洋有年了吧)歌星穿一相当薄透的演出服,漏着半扇膀子在那里扭怩作态。尽管是风韵犹存却仍难掩徐娘半老,尽管是歌声依旧却无法重复昨天的故事。当时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发福啦!”而且颇不敬地想给她喝一个倒彩——该上那儿上那儿凉快去吧!或许还不致破坏了不少观众当初的偶像。虽然有“老牛明知夕阳晚,不用扬鞭自奋蹄”的自勉,然而脚力不如从前则是一定的;虽然有“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豪迈,然而自然规律是不可抗拒的也自不待言。知老而退与见好就收或许不失为明智的选择。不是老无所为,而是老不能无所不为——知不为而后有所为;老有所为,为其所当为,如此而已,岂有他哉!
记得上小学时,过新年时老师曾给我们一副对联,有句道“无情岁月增中减”(那下联是“有益诗书苦后甜”)。当时少不更事,不甚了了。近年来耳闻目睹世事沧桑,人事更迭,方对这一“增”一“减”的辩证法有了点认识。尤其是人过中年,要做的事又特别的多了起来,这才知道所谓“来日方长”也是相对而言而已。有的老者为了在有生之年多做些事,说自己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不管这种说法是幽默自嘲呢还是调侃戏说呢还是郑重其事,总之,是已知老之将至了!
当你鬓须始皆白,齿发方摇落之时,当你浅吟低唱“人生几何”“去日苦多”之时,当你漫步深秋突然发现晚霞之美之时,当你为体态发福“车道沟”爬满额头而顾影自怜之时,当你为那些毛头小子行为唐突却充满朝气而无奈而摇头之时,当你自觉体力精力视力听力皆不如前之时,当你每每为自己过去所做错事所错待人而自责而内疚而忏悔之时,当你开始冷眼看世界宽容以对人之时,当你常常以老人心肠瞻前顾后面对下一代之时,当你不断地像清点自己的财物那样地清点自己的过去之时,当你脑际时时浮现出自己已失去的亲人情人恋人之时……人生中“生老病死”中的“老”字便悄悄来到你身边了;或自知或不自知,“老”之将至了!
我在异国问一位曾到我们这儿来访过的耋耄老者明年是否还会来访时,这位老人并不正面回答我的问话,若有所思地默默无言,片刻才说,“我离家愈来愈近啦。”这种视老如归的沉着给了我经久难忘的深深的印象。或许“哲人萎乎”“泰山摧乎”迟早要到来,或许智者于此欣欣然不为感伤,其泰然其坦然其淡然其漠然其超然其自然,还是让人为之心动且怦然的!
是的,或知或不知,老,都是将至了。有如旭日曾喷薄,又如烈日曾中天,但终将有夕阳西下的时刻一样,虽生生不已,却终有“廉颇老矣,尚能饭否”之日。唯物且达观,知天命而耳顺而“从心所欲不逾矩”,顺其自然而又不唯其自然,在自然规律的统辖下为其所能为,为其所可为,仍是可以大有作为的。诚如是,则知老之将至,当不致因此而消沉而坠入“宿命”的深渊,知老之将至,实在是充满活力与生机,可以充分发扬主观能动性呀!